里下河平原村庄的冬天，比城里要来得早一些。北方来的风，到了里下河平坦的腹地，没有一点迟疑与不安，呼啦啦地扯下村庄的遮掩，褪去了树木的绿色，收割了田野的浓颜，那庄子，倏忽之间，就进入了冬天。天透明了，地清朗了，河消瘦了，只剩下树杈上的点点鸟窝，落脚在天空下。

里下河村庄的冬天，仍高高站立的鸟儿，大大方方地穿行于炊烟的缠绵与屋檐的氤氲，叽叽喳喳，传递着它们看到的暧昧与欢愉。不需要什么压抑，透光敞亮，就该是这冬日村庄应有的模样。就连埋在这里的先人们，咱们同样没有遗忘，跃动的火苗，透着思念的气息，倾诉着祷告和愿想，永远是村庄传承的抚慰与相望。

里下河村庄的冬天，峭拔挺立的白杨，伸长手臂，抚摸着远行的雁迹，努力挽留的模样，让人心疼，这蓝湛湛的村庄，用几根枝杈，便撑起了纯净，撑起了颀长。河畔湖畔的芦苇，卫兵一般，窸窣于游走的北风中。乳白的芦花，低着头，托着夕阳的缓缓红晕，狭长的芦叶，倔强着，要把晚霞的绚烂，追上长天。

里下河村庄的冬天，其实也抵不过日头的渲染。坦荡荡的田野，绿已然悄悄冒进，只是大伙睁一眼闭一眼，太多的关注，反而坏了湖塘的雅意。望着吹皱的脸面，正在涂抹的枝杈，想起赶集的婆娘，此刻的发梢，应该甩起了春天，孩子们正在乡路上游荡，翻找属于他们的时光。

里下河村庄的冬天，因了北风的欢畅，日子变得悠闲。北风不是凶残与暴虐，酷热的夏，温情的秋，酝酿不出生活的酒，冷冷热热的反复，才是村庄的长久。北风的撕扯，才让棉的花、稻的香、豆的黄，变成被的暖、肚的饱和日子的香。

里下河村庄的冬天，媳妇们的声音，也跟着北风响亮。日上晌午，鸡飞狗蹦了，老爷子们还在折腾，不吼两嗓子，都开不了屋的门。小孩子也不是省油的灯，东游西荡，不吼上几嗓子，指望不上帮你拔几根葱点两盏灯、打上三两酱油切半斤豆腐、烧火热的灶炕。还有那要孝敬的长辈，等着一一去登门，这大小爷们，怎就不知道持家的辛劳、操心的煎熬，趁着这大好的日子，把热切的盼头仔细推敲？

里下河村庄的冬天，北风铺上厚厚的严寒，困住了河流，困住了屋檐，却困不住屋檐下那根斜立的扁担，通透的筋骨，自有用劳作酿成的时光，用一盅一壶或一碗，泼洒疲乏的额头，抚慰起伏的胸膛。严寒咔咔作响，河流铮铮开裂，穿喉的烈火啊，火苗不熄，生活不熄，屋檐下的村庄不熄！

里下河村庄的冬天，薄雾挂在凌晨的窗前，清霜躺在日暮的台阶，等待一场大雪的到来，里下河的雪总归要来的，虽是率性的，没心没肺的。会不紧不慢地铺满眼帘，会慌慌张张地穿林掠地不见踪影，多也好，少也好，早也好，迟也好，该有的音讯，不会缺席。满足或遗憾，都是时光的慢板，挑一弦喑哑，吼一嗓苍凉，都不及唢呐，一声天堂，一声洞房。

里下河村庄的冬天，北风吹不散屋檐下的串串腊味，五香和八角，开始把这日子好好撮合，牵挂起舌尖上的种种辣和酸，辣得起劲，酸得过瘾。生活不只二两酒，还有香和甜，踩着长长的路，村庄，始终有一处，扯起你心中的枝枝蔓蔓，日子，变得柔软。

里下河村庄的冬天，裸露的田野，不再遮掩时光的辗转，那些沟沟壑壑，已然分不清，是牛车还是收割机留下的气息，跃动其间的家雀们，和其他叫不出名字的鸟儿们，恰似时光的音符，把村庄的乐章悄悄演绎。

里下河村庄的冬天，阳光开始变得缓慢，懒洋洋地躺在庄前。北风吹不动屋后的草垛，生活便有了散漫的借口，就连炊烟，也飘得没有正形，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地把丰盛的预言，添油加醋地到处传遍，飘来飘去的日子哦，让村庄有点微酣，这是谁家的味道噢，竟然这么香甜！

里下河村庄的冬天，维系着长河的流淌，维系着大湖的浩荡，村庄却依然日子平常。日子平常，岁月才能悠长。我躺在村庄的角落，听雪断裂的声音，听雨跌落的声音，听风摔倒的声音，等候着清寒的月光刺穿窗棂，等候着薄暖的霞光闯进门庭。生活自有他的算计，就像茅草温暖了脚窝，炊烟温暖了眼窝，灶膛温暖了心窝，手里捧着一团日子的火，这里下河的村庄，自会有着放浪无边的自由！

（来源：《盐阜大众报》，作者：李名渊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