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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 荡 边

发布日期:2024-10-08 09:27 浏览次数: 字体:[ ]

我在盐城北乡的草堰口出生,一直生活到六岁。草堰口没有荡,但河流不少。九岁时,随父亲工作调动先后在建湖县境西南荡区的荡中、颜单两个地方生活过,且生活了10多年。因为有着北乡模糊的生活记忆,就能感觉到北乡与荡区的区别。

西南的荡区很大,包括沿河、恒济、颜单、蒋营等镇。荡中如同它的名字,是湖荡中的一个小乡,现在是居委会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时,这里总面积15平方公里,耕地仅0.35万亩,长芦苇的滩地1万亩,其余皆为水面,不少人家以打鱼为生,荡中全名叫荡中渔业公社,学校也叫渔民小学。这样的一片荡区,据记载1987年出产的鱼虾蟹就达1058吨。

荡里人与水的关系很亲密。在荡中,出行多用船,船就是他们的双脚,几岁的孩子用起船篙有板有眼。我和邻居曾坐着船到另一个村看电影。春天乘船行于荡中,看鹅鸭悠游,燕子掠水而过,会自然吟诵出“春江水暖鸭先知”的诗句。鸭子是很有秩序感的动物,喜欢集体行动,张家的与李家的不会混在一起。荡里的鸭蛋也好吃。荡里人家用的多是小木船,放鸭的、捕鱼的还不一样,最小的船长一米左右,不会平衡的人一脚踩上去船就翻了。荡里人家的木船多是家庭作坊做的,沙庄以前有做船的师傅,一代一代相传的手艺,师傅们也许不识多少字,但能讲出很多制作上的道理。

荡里多水,出门就看到水。颜单镇西有沙村荡,南有刘家荡,还有一些无名的野荡散落其中。

荡边多芦苇与蒲草,是大宗出产。芦苇与蒲草靠着发达紧实的根系纠缠着生长,有漂在水上长的,坐船经过时会看到大片的柴滩上下晃动,也有扎在水边陆地上生长的。柴滩是按家庭分配的,也是重要的家庭收入来源。芦苇平时不用照料,见风就长,但割柴草是辛苦的劳作,多在深秋或寒冬,很冷的天气,带上一天的饮食,吃在嘴里都是冷的,一直割到很晚才回家。

离颜单不远的蒋营,即今天的九龙口镇,一年苇蒲产量达几千吨。这些苇蒲都被我们日常生活使用掉了,从盖房子、做席子、当柴火,到装东西。芦苇,建湖人多叫它芦柴,可能是芦苇可以做柴火的原因吧。芦苇盘根错节的老根切成块状,是优质柴火,耐烧。作为柴火的芦苇将食物烧熟,这柴火的热量也化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。我们在用了各种电器做饭之后,又怀念起柴米灶的饭菜香,美食家们把这种香气称作锅气。以前的芦苇用处很大,秋天家家用芦席晒萝卜也是一道风景。芦苇的根也是中药材,有头疼脑热,就拔个芦根煮水喝。人去世后的丧仪中也用到芦苇,但不知道先民们是基于什么样的原因选择芦苇。老辈人喜欢以“千根芦柴成把硬”的俗话告诉后生团结的重要。荡里的蒲分香蒲与菖蒲,能采蒲黄,编蒲包、蒲团,做蒸笼垫子的是香蒲,香蒲并没有香气,蒲黄是中药材。小的蒲包做蒲包茶干,做出来的茶干有蒲草的香气,汪曾祺先生写过,荡边做豆腐的人家也会做,以前算是寻常物事。香蒲根就是淮安人“宝贝”的蒲菜,荡里很少有人弄来吃,嫌麻烦。端午节前,荡里的人下荡割艾草、菖蒲,挂在门上,表达扫除瘟疫的祝愿,再摘点芦苇叶包粽子,煮出来的粽子水当茶喝,能清热解暑。荡里的芦苇有几种,有牙痕的芦苇叶才能包粽子,还有一种高高大大的,叫江柴,是搭黄瓜架豆角架的好材料。大伏天做酱的时候,人们会到荡边采粗糙有点扎手的叶子盖在酱饼上,等待慢慢焐出酱黄。人与自然的关系如此亲密,而自然的馈赠又是如此丰美,可见保护自然、感恩自然不是虚话。

除了芦苇和蒲草,荡里还有茭白、菱角、芡实、芦蒿、荸荠、慈姑、莲藕等水八仙,荡里的水八仙比河里种植的更鲜美,荡面辽阔,水草丰美,自有一种旷野的生机。荡里的荷花多开白花,藕农们会说,红花莲子白花藕,开红花的莲子饱满,藕不大,开白花的才能长出肥美的藕。荷花开的时候,空气中都是好闻的味道,荡里人称八月的莲藕叫花香藕,这是多雅的叫法啊。人们喜欢用荷叶包东西,夏天也会晒些荷叶泡茶喝,荷叶也是中药的引子。

与北乡“一去二三里,烟村四五家”的散落式居住不同,荡边多是聚集性居住,一个庄子就像小小的集镇,热闹。楼夏、黄土沟、收成、沙庄的热闹与荡滩资源的丰富有一定关系。

人们称在荡区生活的人叫荡里人。小时候经常听到这样的对话,这人哪里的?荡里的。荡里的人野呐。这野字有能吃苦敢闯的意思。不少荡里长大的孩子会编蒲包、芦席,打蒲黄,班上有家境不好的男同学,早上捉了黄鳝上街赶早市卖了才上学,期待读书改变命运。我们现在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是兴趣班、补习班,斯文且柔弱。相比之下,这样的野中有一种可贵的生命力,就像沈从文先生《边城》中的翠翠。

“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”,这在荡区是深有体会的。以前的荡多是野荡,越往里走越见幽深,一种青翠的、清新的、沁人心脾的绿,无尽绿,炎热的夏季更觉清凉,但若一个人进荡,却有点害怕,太旷太幽深了。荡边的泥洞里有翠鸟出入,它的巢就筑在水边。白骨顶鸡、红骨顶鸡头上的冠很醒目,一看就知道,它们不怎么畏人。学名苍鹭的鸟死守在水边,船经过时也一动不动,乡民们也因此给它取了一个生动的名字:青桩,像打下去的木桩一样。现在的人很熟悉的白鹭,乡民叫它们水沃子,发“wa zi”的音。还有震旦鸦雀,一种很有荡区特色的鸟儿,靠芦苇才能活命,鸟窝也筑在芦苇秆上,如果芦苇全部砍完,它的生存便有了危机,现在的芦苇使用量不大,震旦鸦雀也多了起来。

四时行焉,百物生焉。荡边的诸多细节与风光,细细想来有一种朴实且丰富的智慧。写下这篇文字时,我更想写下敬畏二字,对自然生生不息循环的敬畏。

来源:《盐阜大众报》 作者:彭淑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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